水蜜桃·发型·邓丽君……我和我爸

蓝色咖喱粉●家事如天

初夏的水果店,最是赏心悦目。青的梅子红的樱桃、蜜黄的杏子紫黑的杨梅、红瓤翠皮的西瓜、粉雕玉琢的香瓜……娇艳欲滴,样样勾魂。店家向我推荐那种大白桃,说又脆又甜,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挑桃子,我有自己的标准,粉色毛茸茸的表皮,桃尖晕染着几缕深红色,似老玉沁红般,直渗进去。轻触之下,桃子有一点点软,但又不是没有筋骨的那种软绵绵。这样的桃子,鲜甜、柔嫩、爆汁!小心地撕开表皮,半透明的果肉颤巍巍的,似要汪出水来。咬上一口,鲜甜的汁液瞬间盈满你的口腔。

这是我爸传授我的挑桃子的心得体会,我爸对很多食物都有种不可理喻的偏好和固执,对桃子也一样,他老说桃子只有水蜜桃最好吃,其它什么毛桃脆桃黄桃统统都不入他的法眼!

高中班里有住宿生,她们有可以自由支配的生活费,自然也有自由选择吃什么东西的权利,有时去她们宿舍玩,那时流行吃黄桃罐头,请我吃,一吃我就喜欢上了。买了半打黄桃罐头,趁爸爸不在家抱了回去,晚自习回来偷偷躲在房间里吃。妈妈打扫房间看见那么多空罐头盒子,就告诉他,他很看不上黄桃,尤其是罐头,在我耳边碎碎念,水果要吃新鲜的才好,罐头添加剂太多……我也不屑他只吃水蜜桃,觉得他的口味狭隘固执。

父女之间,似乎总有一段颇为漫长的互相看不上的时期,包括在食物口味的选择上。

那时我喜欢浓油厚味的重口味食物,像火锅烤肉麻辣烫、咖啡奶茶冰可乐……连桃子,也喜欢泡过糖水甜蜜得有点过分的罐头黄桃、脆生生咬起来咔嚓咔嚓的脆桃,那张扬跋扈的味道、爽脆凛冽的口感,更契合彼时年轻生猛的肠胃、青春叛逆的个性。

我迫不及待地想长大,自以为开始拥有日益强大的力量、自我判断决断的能力、自己推崇的生活方式;而他正逐日老去,随着肉体一起衰老过时的,还有他的思维、他的经验、他的口味、他的审美情趣、他的生活方式……年少时曾崇拜过的他的一切,如今却觉得那么的可笑、那么的不合时宜。

口味的不合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冲突点,由此延伸发散到其它方面,我想抹去那些漫长的成长岁月中他潜移默化打在我身上的一切烙印。

譬如头发,从小学到高中,我的发型都是我爸决定的。他说我的发际线偏低,额头不开阔,眉型也欠佳,所以每次修头发,都要求发型师将刘海修到刚好能遮住眉毛的长度。又说我的脸型不是标准的瓜子脸,扎成马尾辫不好看,最好是披散下来以修饰脸型。对头发的长度也有要求,过肩一点,最后打薄修齐。

终于熬到离家上大学,可以脱离他的掌控,新生活第一课,就是学化妆,修眉画眉;刘海养长,全部往后梳,扎成高高的马尾,你不让我露额头、不让我露脸,我偏偏全露出来。再以后,卷发、挑染、打耳洞,你不喜欢什么我偏要打扮成什么!

从我记事起,他就极喜欢邓丽君的歌,家里常循环播放着《小城故事》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《甜蜜蜜》……这些甜蜜质朴又柔媚蚀骨的怀旧金曲。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回家,我戴着耳机,是那年代最流行的“Backstreet Boys”,见他仍摇头晃脑一脸陶醉地听着邓小姐的歌,我各种诋毁,一脸鄙夷地嫌弃其肉麻、低俗,甚至上升到对邓小姐的人身攻击。

“相爱相杀”了十几年,其间我毕业工作、结婚生子,他更老了,彻底成了老头儿。他清楚自己越来越无法影响我掌控我,他沉默了很多,似乎也宽容了很多,对于我那些完全与他相悖的观点和做法,他纵容地笑笑,什么都不说。但我知道,其实他的内心,固执依旧。

而我,也以为自己终于将其打在我身上的所有烙印彻底抹去,成长为和他毫无相似之处的人。可如今,却常会在某种思维方式上、在做某件事情时,或在对某个细节不经意的处理上,蓦然一惊,这是我爸习惯的处理方式,或是我爸独有的审美情趣。

像今天早上挑桃子;像前几天修头发,我一坐下,不用开口,发型师就驾轻就熟地剪起来,齐刘海、过肩齐长发,兜兜转转,发现果然还是这种发型最衬我脸型……

越来越少吃重口味的东西了,他一直强调注重食材本身的味道,细细品味,确实清新而美妙;心情愉悦时轻哼首歌,哼出声时才发现,居然是邓丽君的老歌,不得不承认,邓小姐的歌声确实甜美而治愈……

终于开始释怀,原来你的一切,早已融入我的血液中、烙在我的心底里,无法割舍无法分离,并不会因环境的变迁或时光的流逝,能轻易抹去。

因为,我是你最心爱的女儿。而你,是我最亲爱的爸爸。我们是彼此最亲爱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