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草

姜茂树●流金岁月

在我少年时期,村里做饭取暖全靠煤炭。可煤炭生火,必须要用柴草、木片引燃,于是,村西沙滩上那些疯长的毛毛草、马辫子草、芦苇、碱蒿草,就成了不花钱的引火材料。

在我上小学时,每到入夏时节,每逢星期天和暑假,只要不下雨,吃完早饭带上干粮,就会跟着伙伴们一起去拾草。

从村头到长草的地方足有五里路,那时家里没有镰刀,拾草全凭手薅。沙滩上的毛毛草长得有膝盖那么高,茎秆脆嫩倒还好拔。马辫子草是贴着沙地长的,根须扎得深,拔起来得费不少劲。芦苇高大茂密,根须扎得牢,是最难拔的。花枝子草有大腿高,但它的根却扎得不那么深,也很好拔,尤其是枝头上小喇叭似的白花,风一吹轻轻摇晃,好像在向我点头微笑。那天,我拔起一丛粗壮的花枝子草,抖落沙土时,两只小螃蟹突然从草根里钻出来,张开的大爪朝我晃悠,其中一只的爪子都碰到我的手指了,吓得我“啊”地一声,扔下草就跑,引得同伴们一阵哄笑。就在这时,忽然听到二牛表弟的尖叫声——他发现了一个有鱼群的水坑,“是梭鱼羔子。”说着,便扔下手里攥着的马辫子草,跳进去忙活起来。我们继续拔草。巧珍的掌心磨红了,沾着草汁和沙粒,每拔一株都要皱眉头。我的胳膊也被草叶划出道道红痕,汗水浸过,再经太阳烘烤,火辣辣地疼。

太阳爬到头顶了,沙滩成了大蒸笼,闷湿的空气混着海风的咸腥气息,吸一口,嗓子眼都觉得咸。大凤姐见我们拔草的速度慢了,知道是累了,便折下一棵花枝子草,捏着上面的小白花,双手捧在嘴边笑着说:“这样就不累了。”说着就唱起来,“哈—哈—哈小狗,小狗出来咬我手。小狗小狗你别闹,跟我一起回家走,到家喂你肉骨头。”她的声音清亮,还带着点俏皮的调子。我们学着她的样子,也捧着小花朵哼唱起来,竟觉得轻松了许多。这时,二牛抹了把汗说:“大凤姐,还真不累了,就是渴得难受啊。”于是,大凤姐领我们朝不远处长着海葚子的小沙包走去。挂在枝条上黑红色的海葚子,像裹着一层白霜的小葡萄珠似的,摘一颗塞进嘴里,酸甜的汁水立刻涌出来,还带着点海水特有的味道。我们越吃越爱吃,可吃多了舌尖就发木,这下更渴了。

大凤姐看我们渴得难受的样子,又领我们向附近的撩网堡走去。一位老人正坐在沙地上补网,他抬头看见我们一个个黑黑的嘴头,还没等我们说话就笑着扬起手说:“孩子们,海葚子吃了不少,渴了吧?”说着起身从凉棚下的瓷壶里倒出一碗水,我赶紧接过来递给直吧嗒嘴的二牛。随后,老人又从屋里拿出一摞碗,倒上茶水,挨个儿递给我们。二牛刚喝了两口,端着碗望着老人说:“爷爷,喝凉水才解渴。”老人笑着摸着他的头说:“孩子,你们出了那么多汗,喝凉水会肚子疼的。”温乎的茶水带着老人的关爱喝下去,我们感觉凉爽了许多。

喝完水,吃完干粮,巧珍坐在沙地上轻揉红嫩的掌心。二牛抱着脚,清除粘在上面的沙粒。柱子哥蹲在我身边,摸着我胳膊上的划痕,小声地问:“还疼吗?”

太阳渐渐西斜,潮水漫上沙滩,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把我们的脚印抚平。我们把各自晾晒的草归拢在一起捆结实,用粗麻绳系成背带背起回家。二牛背着草捆有些吃力,柱子哥在后面用手帮他往上提。我的肩膀被勒出两道深深的红印,大凤姐说要帮我,我摆摆手表示能坚持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长,像一串摇晃的惊叹号,在沙滩上慢慢挪动。

回到家,刚把草捆放下,妈妈就看见我胳膊上的划痕,忙用毛巾为我擦净上面的泥沙,然后解开草捆散开,又拿起木棍扒拉均匀。

妈妈把晒干的草捆好码起来,用席子和油布苫盖严实。她对来串门的三婶说:“我家小二儿,这个暑假拾的草足够用到明年春天了。这样,做饭、生炉子就不用犯愁了。”三婶听了,笑着朝我伸出了大拇指。

冬天到了,每天天还没亮,妈妈就抓一把干草,先把奶奶屋里的炉子点燃,再回自己屋点炉子。不多时,屋子暖和了,才招呼我们起床吃饭。

如今,孩子们再也不用拾草了。可我却总爱在那些安静的午后,回忆当年背着沉甸甸的草捆,走在沙滩上的情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