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丝●劝人方
丰子恺有一幅漫画《冬日可爱》:一老一少坐在宅前的椅子上,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兰花,祖孙二人都把手笼在袖子里,懒洋洋地享受着冬日的温暖阳光,身边几只猫狗和不远处的鸡鸭鹅也各自带着雏儿。画面无声,却拥有一种简单优雅的美感,也描绘出了无数人内心向往的境界——能暂时摆脱鸡零狗碎的生活,就这样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做,静静沐浴冬日阳光而免于被打扰,是身心自由的最佳体验之一。
我居住的小区,冬日遇到阳光灿烂的晴好天气,空地上总是坐满了晒太阳的人,几乎每次都能看到两个下象棋的老头儿,旁边会围满了观棋的人,大家就这样或坐或站沐浴着阳光,消磨一整个下午。若是到了周末,附近的公园更是热闹非凡,偌大的草坪上到处都铺满了坐垫,许多人都是一大家子出来享受阳光,享受负暄之乐。我为此经常思索一个问题:冬天坐到阳光下曝晒取暖,为何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?
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因为贫穷躲在木桶里晒太阳,还嫌弃专程来问候自己,能带来荣华富贵的亚历山大大帝挡住了阳光,让对方走开。这个故事估计很多人都听说过。其实在同一时期的战国,杨朱也讲过一个相似的故事:宋国一个贫困的农夫,冬日所穿的简陋衣物根本无法保暖,于是遇到有太阳可晒,就觉得快乐如神仙。他跟妻子说,这么美好的享受,却没有人知道,如果我们上报国君,一定会获得重赏。
虽然现代研究表明,沐浴阳光能让人的情绪抑郁和压力显著减少,是可量化的指标,但以两千多年前的科学水平,东西方文化又没有任何交流,却在冬天晒太阳的美好感受上达成了惊人的思想统一,想起来也真是颇可玩味。或许就像无论生在哪里的鸟儿,都对展翅翱翔有着天然的渴望一样,人类社会不同文化语境里对于自由生活和幸福感的认知,其实也是一致的,就是期望能挣脱束缚、免于匮乏、从心所欲。
冬日负暄之乐就正好切合这一状态,除了生理上让人感到暖和舒服,心理上也会让人找到一种熟悉稳定的感觉,确切知道自己是安全的,心情是平和放松的,借助大脑的奖赏机制建立起幸福感。加上负暄是老天的恩赐,人人能享,不分阶层,无论贫富。《红楼梦》里,宁国府冬至这天为子侄辈准备年礼,贾珍见阳光正好,让人在厅柱旁的空地上铺一个大狼皮褥子,然后穿着皮裘负暄,看各子弟来领取年物。我有一次从几个并排坐在一起晒太阳的老太太旁边经过,听到其中一个抱怨说,我这段时间身上每一处骨头都疼,除了来晒晒太阳,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,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乐趣……
生活是不可预测的,但负暄却是可以预测且可以自主选择的。尤其是过去的社会环境里,人们经常为了谋生奔忙到脚不点地,群体聚集在一起的机会非常有限,无数人在长期劳作中,始终处于一种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,由此对身体造成了极大消耗,感到身心俱疲,因为必须把所有精力都集中投入到手头正面临的问题处理上。冬季正值农闲,人们借着温暖的阳光自发地聚集到一起,负暄不仅是有益的社交活动,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断舍离,犹如给高速前行的汽车踩下了一脚刹车,让人从不如意的现实中暂时退出来,享受众生平等的片刻优游。
特别是一些年长的人,能够从事的活动减少了,只能被动地调整生活目标,晒太阳是一项有意义并且能让人获得精神慰藉的事情。因为在这种例行活动的时间里,放松状态能相互形成情绪感染,助人在心理上重新找回稳定感。其实,无论是写“凛冽倦玄冬,负暄嗜飞阁”的杜甫,还是写“负暄坐晴檐,煦煦春满袍”的张养浩,也必须面对充满了无奈的生活,区别只在于,诗人能把负暄这些例行活动,用诗意的笔触上升到一种美学高度。
想通了这个问题,我现在经常会套用这些场景想象自己不远后的老年生活:冬日下午,我泡一壶茶坐在阳台上,随手翻阅书架上之前没来得及看完的大部头,经过冬阳和文字的长时间沐浴,再返回平凡的现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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