炉红梅白正读书

胡忠伟●书虫呓语

岁暮天寒，枯坐终日，围炉读书就是人间一乐了。宋人翁森《四时读书乐》之一说：“木落水尽千崖枯，迥然吾亦见真吾。坐对韦编灯动壁，高歌夜半雪压庐。地炉茶鼎烹活火，一清足称读书者。读书之乐何处寻，数点梅花天地心。”好一个“炉红梅白”，多么诗意盎然啊。

这几日，摊开几本书来读。一本是钟叔河的《念楼集》，一本是沈昌文的《也无风雨也无晴》，一本是龚曙光的《样范》。这一本读读，那一本翻翻，无正襟危坐的负累，也没有应付心灵考问的窘迫，完全是放松的浏览，却也生出无限感慨。

钟叔河先生今年九十五岁了，自从疫情防控期间偶然中风之后，他的健康状况时时令人担心。好在他是个达观之人，面对生死，他坦然以对，多次引用邱吉尔的名言“酒馆关门我就走”来应对。有人问他死后墓志铭想写哪句话时，先生朗声答道：“不需要墓志铭的呵，待风一吹，漫山遍野，皆可是我。”如今，先生第四次中风后，左半身瘫痪，困居念楼，不能下床行走，每周安排六次按摩、六次理疗、两次针灸，健康“维稳”卓有成效。我们也不时从师友那里，探知他的近况。先生一生命运多舛，历劫而浴火重生，“一出牢门，便走出国门”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，他主编出版“走向世界丛书”、《周作人散文类编》和《曾国藩家书》，在学界引发很大反响，也因此被萧乾先生誉为“长沙出版界四骑士”之一。先生的胆识、才气和学养，令无数人敬仰。先生一辈子敢想敢干，都在做出版的那十年了。他想说、敢说、爱说、会说，全集中在了自己的著述里。2023年，先生的《钟叔河集》10卷本出版，收录了他一辈子所写的绝大部分著作。这一年，他出版了怀人忆旧之作《今夜谁家月最明》和《在暮色中起飞》。今年“五一”假后，我收到了先生的《暮色中的起飞》题签本：“胡忠伟先生愿读拙作，多予指教，实是我的文章知己，志此以表感谢。甲辰立夏后七日，九十四岁钟叔河于病中。”字体刚健有力，一笔一画，透着认真和严谨。一股浓郁的书香，温暖我心。

《念楼集》是先生的一本旧作，2003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，收文一百零四篇，分为五辑，编次均依发表时间。集中再读一遍，其中的家国之忧、无常之痛，常常令人扼腕叹息。现在，先生因脑出血暂时剥夺了他的讲话权，需要借助纸笔与人交流了。他手书给一位世交之子，“我已完全失语，但听觉还可以，痛苦也就在这里，不能讲话了。已经活了94年，够长久了。‘生年不满百，常怀千岁忧’，忧也不想忧了。我们平江有句俗语，‘天塌下来长子顶’，我一普通老百姓，由长子们去顶吧！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。“痛苦也就在这里”这七个字的分量，事非亲历根本无法感同身受。

2021年1月10日清晨，沈昌文先生在睡梦中离世，享年九十岁。无疾而终，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。先生1931年9月26日生于上海，毕业于上海私立民治新闻专科学校，曾任知名文化杂志《读书》主编，是著名出版家、文化学者。《也无风雨也无晴》，实为沈昌文的口述录，2014年8月由海豚出版社出版。全书分为七章，详细地记录了沈昌文如何从上海银楼里一个初中都没有读完的“小伙计”，经过不断努力和各种机遇，而一步步地成为三联书店总经理和《读书》杂志主编，以及退休后的生活与出版活动的。这本书是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，同时也可看作中国当代出版史的一个缩影。在这本书里，我们还可以了解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的处世之道，从头到尾都透露出积极的生活态度。他的一生都在遵循“常识”，这一为人准则时时在敦促他书写不平凡的人生路程。他所遵循的“常识”就是他处事的原则、交友的准则、生活的规则。看沈先生的人生经历，会暂时忘却世界，回到过去，回到心底深处的净土。

沈先生1996年退休后，与海豚出版社老总俞晓群合作，策划出版了不少好书，使得海豚出版社名气暴涨。作为对他的答谢，2015年，俞老总为他影印出版了《师承集》。2016年，我收到了《师承集》签名本。这是一部书信影印集，收录了吕叔湘、陈原、陈翰伯、黄仁宇、董桥等出版界前辈和海内外知名学者作家写给作者的书信、手札百余件。书信内容均围绕当时《读书》杂志和图书的出版展开，涉及选题意见、审稿意见、出版方向等各个方面，从中可以窥见老一辈出版人是如何做出版的，以及当时一些文化事件背后的故事。读这些书信，如见其人，这些性情文字，不掩饰、无虚言，今天读来仍能感受到那份弥漫其间的真与诚。

龚曙光先生是中南传媒出版集团首任董事长，是岳麓书社的掌门人。他的散文写得从容，字里行间透着对文字工作的热爱、对中华文化的热爱。《样范》是一本人物小传集，2024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作品从作者个人交往视角回溯了与韩少功、张炜、黄永玉、钟叔河、唐浩明、残雪、水运宪、盛和煜、宋遂良、蔡皋、蔡测海、何立伟、邹建平、孙健忠等文坛名家交往的点滴，通过记录一群生命个体鲜活、独特的样貌，致敬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的湖湘样范乃至时代风尚。本书共计12万字，每篇文章都生动传神，达到了“神行兼备，伸手可扪”的境界。自然，他也写到了钟叔河，“先生是不可模仿的。因其逆行的人生，他已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意外和例外。”

龚曙光说：“我最初将这本书命名为《身边的先生》。后来，在与何立伟的交流中，他为我提供了一个更具本土特色且响亮的名字‘样范’。我认为这个词最能体现我写这本书的初衷，以及我对书中所写人物的情感和理解—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尚，一个时代的风尚一定是由这个时代的一群‘样范’来承载和表达的。”龚曙光的关注点在于，这些身边的先生，如何在时代的漩涡里，自我立足和自我成就。他们各有其信念彷徨、价值纠结和情感挣扎，在奋起与沉沦、因袭与开创的博弈中，各自塑造了人生的样范。

沐浴书香，沉浸其中，不知东方之既白，又一个昂贵的昼夜就这样度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