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并不长，它只是足够美好。

　　蒸腾日晒了一整天，晚上总算有了些凉意，巷子里都是人，谈天、说地、讲古、吃饭、纺花。不光是男人，年老的婆婆也敢赤了上身畅快一下。夜色之下，虫鸣、倦鸟、咀嚼的牛马、嬉戏的孩子、幽会的男女……皆安然于这柔软如棉的夏夜，仿佛是天赐的权利，让他们尽享美妙与恬静。夜晚带着一丝妩媚，像一种极致的诱惑，让人无法拒绝。

　　重要的是这样的夜晚，突然变得无羁，男人女人、大人小孩，人们闲谈的尺度与这夜里穿搭的尺度一样大得惊人，孩子们也放了宽心疯了起来，似乎是夜色疏解了什么束缚，明灭之间、昏暗之中，皆是故事。这样的晚上，屋里自然留不住人的，巷子里一搭一搭都聚了人，最不济也在院子里铺了席，一家人坐着卧着说着笑着。孩子们的活动边界少了限制，可以东家西家窜来窜去，藏匿、追赶、攀爬、逮知了、捉蝎子、偷瓜果，可以做许多出格的事，而不担心受到责罚，他们相信这是来自夜的宽宥与纵容。许是那样自由恣意的时候并不很多，以致多年以后，我一直惊叹对那样经历过的夏夜，有如此惊人的记忆，仿佛每一帧画面、每一声喘息、每一个脚步，都被仔细收藏起来。那时，脑子里干净极了，印下夏夜月光里那些清晰的印迹，舍不得涂改和替换。

　　常记幼时夏夜，夜空纯净如地上人间，星月晶亮，普照众生，满巷子里都是人，每家都是人丁鼎盛时期，每个人似乎都在记忆里定格的年纪不会变老，几代同堂，儿孙绕膝，怡乐天伦。当满月夸张地挂在天际，地上明暗交错的样子恰到好处，一副错落有致、黑白斑驳的图景。耄耋之年的老奶奶盘腿坐在门口，拐杖放在坐垫旁，四周围坐着巷子里上年岁的老妪，彼此的耳背让她们的声音显得忒大，朗笑不时从没牙的嘴里播放出来，像是故作欢快的一场寿星恳谈。微风带来夜的爽快，月光自枝叶间疏落流泻，男人们的烟火调和着气氛，渐渐把稼穑的话题引向别处，好像世界上的事都在他们吧嗒吧嗒的烟袋里。老人们暗夜里郑重的几句教诲不知点在了谁的痛处，主妇们忽然之间的放声一笑像是掩盖着什么私密。还有，寡妇门前一闪身的男人、窈窕女子腰身轻曼地走过、偷着下池的小子湿淋淋地贴墙溜过，一切都像夏夜里的虫鸣声一般，融进了一段复杂的乐章里，成为记忆中夏夜里的一段永恒。

　　这是那时代的夜生活。

　　那时尚年幼，对一切似乎都不必负责和担忧，甚至觉出夏夜的漫长和无尽，永无止境。某夜，百无聊赖，爬上屋顶，灯火远去，有风袭来，一个人竟然陷入静静的虚空，渐渐与地上的热闹远离，云朵迅速擦过月影，飞鸟惊惧地鸣叫示警，看着地上的亲人并不在意一个人的去向，那一刻悲哀地想到自己终究要离他们而去，心中升起一阵渺茫，黑暗中忽然什么也看不见。又一夜，孩子们被撩拨着去爬一棵巨树，是白天都不敢尝试的事，树太高太粗，且无辅助之物。那群孩子中可能有我，也许没有，不记得了，但我记下了攀爬中的冲动与畏惧。爬到一半时，恐惧大于体力，进退两难，再往上已是骑虎难下；体力大于恐惧，似乎进入迷乱的梦幻之中，精神与肉身脱离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体验，再变了视角自高处垂视众生，看他们苟且而凡俗的生活……后来，怎么下来的完全不知道，那时以为可能就此在那个夏夜从树巅升飞，再也不用回来。那时，对亲人即将离去和自己的慢慢长大、离开毫无察觉，有一种失去的模糊如这浮荡的夏夜，模糊如自己终将远离和失去什么，似乎一切都隐形于这曼妙的夏夜里，或明或暗、或淡或浓。

　　那时的夏夜，因为单调所以发掘了丰富，就如现在放下许多闪烁的电子屏幕而进入一册书的世界之中，纯美的夏夜如书般值得品读，只是覆了层清淡的月光，那些亲切的草木和人，那些婀娜姿态和婉转声音，就迥异于常，连夜空也是迷人的，撒满了可以遥望和想象的故事。不像我们现在，嘈切驳杂几乎拒绝了一切外来的声音，人们只习惯于用耳机屏蔽掉多余的东西，却也舍弃了来自自然的声响，那些你可能永远不知道有多好的自然音典。夏夜，在那时代，虽然不是美妙天籁，却无比纯粹，如一抔干净的黄土或者清水，拥有无数可能。夏夜月光里的过去，拥有银子般月光的时候并不常有，但我以为它就是我唯一活在少年的夏夜，那些清亮的夜晚，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去做，甚至不必如世人那般闲谈说笑、星夜奔袭，只需像跳入清水一般跳入这月光如水的夜晚就好。当然也有没有月光的夏夜，还好还有星星一样迷人，在夜空也在心里，刚看到的一句话：当天空黑暗到一定程度，星辰就会熠熠生辉。

　　今年入伏之前不久，热浪肆虐过的一个夏夜，硕月当空，追逐者众，谓为超级月亮。晚上，忍着蚊虫叮咬在城市户外拍月，一再腾挪竟觅不到毫无挂碍的绝佳机位，实在又想念过去夏夜里那轮坦荡如水的圆月，只是那样一片纯粹的月光，没有多余的光污染就足以令人治愈并怀念。也许，夏夜正是因为短促，才让人觉得金贵。也许，在这样一个天气愈来愈极端的夏日，一个失却安静和纯净的夏夜，曾经的夏天之夜月光里的过去已经不朽，几无觅处，而更加值得惦念。那不朽的月光之下，有我贪恋的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