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有一篇《辛亥游录》，收在《集外集拾遗补编》里，文中有这样的话，“水滨有小蟹，大如榆荚。有小鱼，前鳍如足，恃以跃，海人谓之跳鱼。”

　　鲁迅所记的“前鳍如足”的跳鱼是什么鱼？就是一种活跃在海边滩涂上的弹涂鱼，也有人叫它跳虎子、跳虎鱼、跳鱼、跳跳鱼、跳跳虎、滩虎、滩虎子、滩虎鱼等等，不一而足，鲁迅所记十分准确。这种鱼别看小，也就半拃长左右，但肉多，圆滚滚的，红烧或炖汤均可，鲜香无比。大约二十年前吧，我在海州湾一带的猴嘴、板桥、徐圩等地都吃过。特别是在板桥那次，吃得最嗨，当时我在一家报社工作，似乎是到台南盐场办什么事，回来晚了点，路经板桥镇时，看到街边有好多小饭店。不知谁说了一句，这些小馆子里的小鱼小虾好吃。那就吃呗。在一家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小馆子里，我们点了一桌子小海鲜，其中就有一盘红烧小杂鱼。食材已经在门厅里看到了，而小杂鱼，就是以跳虎子为大宗。待红烧小杂鱼上来时，盛器是一个青花平底的大瓷盘，直径尺许，像盆一样，跳虎鱼一条一条的，烩在浓稠的汤汁里，配以三五只红色的虾子和几条地产小黄季、小鳎板子，散发着浓郁的鲜香。吃别的小杂鱼要小心剔刺，跳虎鱼大可不必，连刺都煎得酥脆了，一口一条，就着小酒，那可是至美至上的口福了。

　　跳虎子喜欢生活在海边的滩涂上，长相算不上漂亮，灰褐色的身体，背上像受了伤一样（可能是一种伪装术吧）有暗斑和小白麻子，两只眼睛圆鼓鼓的顶在脑门上，似乎可以无死角地观察周围的动静，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。

　　有一年，《江苏盐业报》的朋友组织几个作家去徐圩盐场采风，看了盐田、虾塘、码头、运盐河、制盐车间后，还有一个节目是去水库钓鱼。盐场的水库和别处的水库是不一样的，没有纯粹的淡水库，有海水库，还有淡水和海水混合的水库，这种水库里的水俗称阴阳水。他们去水库钓鱼了，我在水库边的荒滩上闲转。正是深秋时节，荒滩上成片的芦苇甩着白色的芦花，正迎风摇曳。芦苇丛中有一些或大或小的水塘，也有一条较大的排水河，形成了一片盐沼。我在排水河的河堤上走走，放眼一看，除了身后一公里外的徐圩小镇，到处都是一望无垠的白色，盐池、水库、芦花，各种深深浅浅的白。而堤下就是一片泥滩，泥滩上偶尔有一两株高大的盐蒿，青绿得晃眼。再往下，就是那条东西走向的排水河了，此时正是涸水期，河水很浅，也比较浑浊，有的地方能看到河底。这里会不会有鱼呢？我找了一处稍微干硬一点的河滩，向河水中走去。在离河水还有十来步远的地方吧，临水湿漉漉的河滩上，突然飞起一个个黑色的物体，不像是鸟类，又像鸟一样轻灵，然后，噼噼叭叭落进了河水里。以我为点，向东西两侧绵延很长的河面上全是溅起的水花，那场面倒是有点小小的壮观。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跳虎子。我又向前走了两步，试图看清它们在水底的样子。它们会借助水底滩泥的掩护躲起来，加上被它们搅浑的水，很难发现。就在我伫立不动的时候，看到有小脑袋从河里探出来，又探出来一个，不一会儿，水边探出了无数个小脑袋，密密匝匝地排列着。我猜想，它们肯定是近视眼，否则，那两只顶在脑门上的圆圆亮亮的眼睛，何以看不见我？更让我奇怪的是，河岸边那些密集的小洞里，也探出了一颗颗小脑袋。原来，除了往河里跳，一部分跳虎子还就近躲进了洞穴中。我敛声屏息地看着它们，观察着它们的一举一动。它们很敏捷地爬到了河滩上，又晒起了太阳，那样子有点憨态可掬，又有点旁若无人。离我最近的，也就一步远，是从洞穴里爬出来的。我仔细地看着它们，阳光照在它们湿湿的身上，身上的斑纹能看得清清楚楚，还能看到它们胸鳍上对称地长出两只柄样的脚，像两个小胳膊，又像两个小翅膀，加上强健有力的尾巴，这就是它们善跳的原因吧。

　　清人聂璜所著奇书《海错图》里，有关于跳虎子的记录，名曰“跳鱼”。除了绘有多幅彩图外，还有一篇《跳鱼赞》，开头就说：“尔智善遁，尔遁反踬，入我壳中，怒目而视。”接着就是对跳鱼产地和特性、捕捞方法和美食滋味的描述了，“跳鱼，生闽浙海涂。性善跳，故曰跳鱼，亦曰弹涂。怒目如蛙，侈口如鳢，背翅如旂，腹翅如棹，褐色而翠斑。潮退，则穴处海涂。捕者识其性，多截竹管，布插涂上，类如其穴。潮退，以长竿击逐，尽入筒中。苟竹罄南山，则鱼嗟竭泽矣。浙中惟台州炙干者为佳。闽中四季广市味鲜，鬻而无炙干，炙干者味薄。

　　这里说的是福建、浙江一带滩涂上的跳鱼，又叫弹涂（亦是弹跳的意思）。有一年夏天，去高公岛的柳河爬山，在海边的文笔峰广场休息。广场边上有一条小河，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溪，水不深，水流很急，清清亮亮的山溪在岩石上跳跃着，奔向近在咫尺的大海。去溪流边洗手，一打眼，看到好几只跳跳虎跳进了溪水激流中，噼噼叭叭的，有的钻到了石缝里，有的顺流游了一两米，也不知躲到哪去了。待一会儿又爬到岩石上时，近距离观察它，也是褐色带暗纹白麻点的样子。还有一次去赣榆神路赶海，海潮退时，大片的滩涂上会有跳虎子，在泥滩上，见到人时，也一蹦一跳，但是蹦不起来，轻易就能抓到好几条，看看，也是肉嘟嘟的，和在盐场看到的大差不离。不过，由于沿海滩涂的大面积开发利用和盐场的改建，跳虎子倒是减少了，虽不用“苟竹罄南山”，同样也是“鱼嗟竭泽矣”。

　　我有一个搞印刷的朋友，老家就是徐圩盐场的，十多年前，因为印务上的事，我常在他厂里的小食堂蹭饭吃。有一次他在席间端上来一盆汤，汤白如奶，里面有豆腐和笋片，还有许多条小鱼干子。装一小碗，趁热喝，真能鲜掉了舌头。他炫耀地跟我说：“你能猜到这是什么鱼汤？”我一吃就知道是跳虎鱼，而且是鱼干子炖的。他见我猜中了，钦佩我是行家，临别时，还给我带了大半斤跳虎干子，又让我解了一次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