毅剑:冬日暖阳(外三章)

稿源:津滨网   编辑:李勇   2022-10-19 14:59

这个时刻总是很短。

  一些画面在记忆深处复活:古老的村庄、残破的土院墙,石碾与生产队牛棚之间向阳的一片空地上,三五位穿着臃肿默然静坐的老人。

  他们是村里的长者,也是小村岁月深处故事和传说的证人。

  天上飞的、田里跑的、水中游的,在属于小村的世界,他们识字不多,却又“天文地理”——无所不知。

  这些被我儿时尊为“爷爷、太爷”的老人,在我拔节长高的日子里,他们走了一个又一个,也来了一个又一个。只是远走了的,就从此不再回来;而新来的,却又会在我毫不知情的某一天的某一时刻,悄悄地远远离去。

  只有那片空地依旧,那片空地上一年一度冬日里的暖阳依旧。

  那时,我并不知道,他们低头闭目养神的样子,也像成熟的稻谷。

  直到30多年后,我在大西南“川东北”一个叫列宁街的地方,看到另一位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,我才深有感悟。

  冬日的川东北,并不算太冷。暖阳下的街道旁,一位将自己整个身子,都几乎深深埋进竹藤椅中的老人,他佝偻着,紧闭深陷的双目,犹如阳光簇拥着的一尊雕像。

  我们一行吵嚷着走近他,他依然保持着固有的姿势一动不动。事实上,原本就来自他陌生世界的我们,走近或走远,对于他来说,原本也就没什么意义,也不重要。

  稍远一些,同行的楚君颇有感慨地低声问我:你说,像这样的一位老人,他坐在这儿,又会想些什么?他自身的姿势又像似什么呢?

  我随口说:事实上,他可能只是坐着,什么也没有去想,这个世界上的万物,对于他已渐渐地不复存在,他静静地坐在这儿,只是等待时光镰刀利刃划过的悄然收割!

  事后想想,这是一个生命的衰老,难道不也是一个生命的成熟吗?在冬日的暖阳里,他将渐渐地放下属于生命的一切,就像那一穗穗在秋天的深处成熟了的稻谷,等待着另一种生命的收获。

  春光明媚

  花开十载,苦等离人归。雪飘十年,只盼春日辉。

  生命中所有的等待和期望,似乎都是漫长的。像远去的风,手心中——总也握不住的流沙。

  “时遇着春光明媚,人贺丰年,民乐雍熙。”少年时读元朝人宋方壶所写的《斗鹌鹑·踏青》套曲,只觉得语句很是美好,却也并不知其深义。不知道,一年一度,来了又去的春光,因了人的境遇和心情不同,却又有着千般认知上的差异和万种感悟里的不同。

  许多时候,我们尽管付出百倍的努力,依然还是接不住的,那些注定要滑落了的破碎;我们倾其一生一世的所有,也无法改变早已定格了的事实。总是捉不住的时光,抓不牢悄然远去了的日子。

  终日疲于奔命的人生旅途,人来人往之中,一些人和事,我们在心里说了再见,在次日或者在以后的某一天的某一时刻,还会有再次相见。但更多时候,当我们说出了“再见”之后,在有生之年,却又是真的——也就再也见不着了!时过境迁,一切早已是恍若隔世,音信杳无……

  事实上,我对于春天的没什么好感由来已久,对人们习惯赞美的“春光明媚”也一直不怎么认同。现在细细想来,这大概是小时候家里穷,每到“春荒”时节,总是挨饿,有时连野菜也填不饱肚子引起的。

  那时的春天,似乎总是多风多沙,一路呵着冻得红肿的小手,在刚刚开始返青的麦田里四处奔跑着挖野菜,往往忙碌多半天,也没有多少实际的收获。

  所以,那时当我读到老舍先生的小说《月芽儿》,“这是个春天。我只看见花儿开了,叶儿绿了,而觉不到一点暖气。红的花只是红的花,绿的叶只是绿的叶,我看见些不同的颜色,只是一点颜色;这些颜色没有任何意义,春在我的心中是个凉的死的东西。我不肯哭,可是泪自己往下流。”

  这样的文字,不知为什么,我只看了一遍,就深深地记住了。如今,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还是能够凭记忆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。

  尽管,那时也并不怎么理解老舍先生这段文字的深刻寓意。

  所以,春光明媚,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个体的人来说,就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意义,但对于时光和世界而言,明媚的春光——依然只是四季轮回过程中的一个短暂景象,也犹如水的向着低处顺势流走,抑或风的随心所欲地悄然掠过。

  夏暑浓荫

  那株老槐树的浓荫总在我的生命深处不停地生长,无尽地扩展着——

  一条黑色的土狗吐着长长的舌头,一个中午都慵懒地匍匐着一动不动;一只芦花大公鸡更是习惯了它的单腿着地,半闭双目式的“金鸡独立”依然不失其本色的“傲然群鸡”;轻薄窄小的草凉席注定托不起小男孩爱动的裸体,更何况他还有多梦的翅膀总不停息地飞翔……

  漫长的酷暑,过多的烈日下,三种不同的生命个体,总是习惯了用自己不同的姿势,宣告着对老槐树撑起的这片浓荫的主权。

  树荫随着日光的转向不停地移动,睡着的小男孩和醒时的小男孩一样,随着飞翔的梦想和好奇的心思也不停地移动。

  那些年,本已年老了的祖母还似乎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劲,她用驱赶她的鸡和鸭的声音,用她那双拖拉她的羊和狗的双手,将我紧紧地围护在浓荫之中,一阵轻柔的呼唤,抑或伴着微怒的呵斥踮着小脚跑来将我一次次地拖回……

  总见祖母满身浸透汗水的身影,除了满身泥土,整个夏天,我似乎记不得自己的流汗。

  上中学后,读唐代诗人高骈《山亭夏日》诗,“绿树浓荫夏日长,楼台倒影入池塘。水晶帘动微风起,满架蔷薇一院香。”绿树浓荫,楼台倒影,微风拂面,满园飘香,所呈现的一幅夏日静谧的氛围,在我的心中,还是依然比不了祖母所在的老院子,比不了老院子中那株老槐树投下的绿荫。

  近日,读张养浩的元曲《中吕·朝天子》:“柳堤,竹溪,日影筛金翠。杖藜徐步近钓矶,看鹭鸥闲游戏 ……对这般景致,坐的,便无酒也令人醉。”柳丝轻轻地飘曳,小溪在竹影婆娑下流淌,树荫下散乱跳动的日影,一切的一切,全然静谧,悄无声息。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,手扶拐杖,悠闲地走近钓鱼的石台,观看嬉戏的野禽。这景色,令人忘我,令人恬静,令人陶醉。这不由又让我想起故园的老槐树,想起已西去30多年的老祖母。

  那是隐藏于生命深处的一片荫凉,纵便物质条件好了,再如何调节生活方式,依然不能让时光倒转,寻不回的——只属于故土和童年的那份舒服、熨帖、愉悦和凉爽!

  秋收金黄

  秋收金黄的景象是一曲轻快的交响乐,代表着希望、殷实、富足和活力。它不像春播那么羞涩和稚嫩,不像夏耘那么热烈和坦荡,也不像冬藏那么荒凉和内向。

  秋收金黄藏在金灿灿的稻穗上,沉甸着一个丰硕的日子;秋收金黄藏在红通通的柿子里,成熟着一个想念的闪亮;秋收金黄藏在绿油油的菜地中,点缀着一片欣欣向荣的空间和向往。秋收金黄——同春一样拥有灿烂的梦幻,同夏一样怀惴热情的奔放,同冬一样蕴藏深沉的迷恋和理想。

  秋收金黄蹦蹦跳跳地跨过季节的长河,看四野到处硕果累累,秋高气爽,一股浓浓的成熟气息扑面而来。这一切都是那么神奇,如一幅巨大的画布,那粗细不一的线条、五彩缤纷的颜料,勾画而出的是一幅又一幅美得动人的图画和景象,让人充满欣喜又心旷神怡。那份奇的宁静、那份素的致朴、那份纯的高洁、那份淡的典雅、那份丰的尊贵,无不彰显着秋收金黄的富饶和美丽。

  秋收金黄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了,那片片卷曲的飞翔,是回归大地母亲怀抱的奔赴,演绎着生命轮回的绝唱。清明的早晨,也和那滴滴晶滢的露珠一样透亮。随着霞光漫天的散开,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,那是一片澄清而又缥缈的另一个高远的世界,伴着一两声云雀的高飞和鸣叫,天边淡淡的薄云散开,犹如深远的海——深远的——漂向更为深远的帆。

  夕阳西下,暮色深处的寒露渐浓,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。清冷的光亮洒向大地,那么沉凉,又那么静幽,银河的繁星随着月色的暗淡越发灿烂起来。茂密无边的玉米、谷子、高粱和随风摇响的大豆田里,此唱彼应的秋虫不停地鸣响,只有田间地头的柳树静静地垂着枝条,像披头散发的村妇——另一种痴情的守望!远天注定没有尽头,荫影笼罩的蜿蜒小路上——野草也早已枯黄。

  秋收金黄,最终将被落叶掩埋,那片片卷曲的飞走,也同样渲染着另一种悲壮!“春种一粒粟,秋收万颗子”。落叶染作金黄色,那最初坠落的,也许只是那么一片两片,像一两只断魂的金蝴蝶。但接着,便又像哗哗淌着的阵雨。它们在树下铺出一片金黄的地毯。而在这地毯之上,铁打钢铸似的,是那些光秃秃竖着的树干和枝桠,它们直刺着高远的蓝天和淡云,见证秋收金黄后,生命和季节生生不息的轮回与更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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