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君:六十八平米

稿源:津滨网   编辑:李勇   2022-10-19 15:08

1

  孟宪子愣了,给她测量体温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。

  这个特殊的正月,警卫室的寂静被打破了,它被用来盛放消毒液,以及登记的小桌子,还用来安置吃值班餐饭的人。别的小区门口,都有拦截车辆的车杆儿,这个老旧小区的大门口,起拦截作用的是一条拼接起来的红布条儿,疙疙瘩瘩的。红布条儿在距离地面半米多高的位置悬着,让出入的车辆和行人停下来,接受门口两个值守人的检查。“把胳膊露出来,测测体温。”负责测体温的声音稚嫩,口罩上方露出来的两颗眼睛也稚嫩。“别挨我胳膊啊。”上下班经过大门口的孟宪子,伸出来的胳膊下意识地往后撤退。“离挺远的呢。”体温枪追过来,利索地测了体温。然后,孟宪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出入证,让另一个人检查、登记。检查者和被检查者,彼此警惕,彼此抗拒。因此,双方的目光不需要带有温度,语言也不需要带有温度。

  今天早上上班,孟宪子还看到了值守的“小鲜肉”。“别挨我胳膊啊。”这句话成了另一种见面语。为了生存,她无法像别人那样,安安静静地宅在家里。她出入证上盖着街道的大红章,即便随着确诊病例的增多,管控迅速升级,每家每两天才允许一个人出去一次,她也能凭借着这张出入证,一天不拉地上班和下班。稍有不同的是,晚上下班时间比过去提前了。这种时候,家里怎么可以再出来一个置身高风险环境里的人呢。看清接替“小鲜肉”测量体温的是自己父亲时,孟宪子愤怒了。他要干什么,为什么自己提前一点都不知道?“把胳膊露出来。”是孟宪子父亲的孟老头,装作与女儿是陌生的,举着体温枪等候孟宪子伸出来一只胳膊。他不看孟宪子,眼神在即将伸出来的胳膊上。这样,孟宪子眼神里的愤怒就无的放矢了。

  “别挨着胳膊了!”这六个字被孟宪子加了力量,气冲冲地弹射出来。有力道的六颗子弹,却对孟老头无可奈何,吆喝一声“挨不着”后,体温枪在孟宪子露出一段手臂的上方,优雅地晃了一下。“三十六度五,记一下。”孟老头收了体温枪,向另一个记录的人报了数字。然后,孟老头撤回了身子,给孟宪子让出路来。推着自行车往大门里走的孟宪子,胸口隐隐发疼,临出家门她还叮嘱老两口,千万别再出来掏垃圾桶,在家里呆好了。为了多上一道保险,暗中给丈夫孔大厨和女儿小孔传递眼神,让他们把两个老的看住了。这下可好,垃圾桶是没掏,耍出来一个更危险的招数。

  2

  真是不听话,怪不得母亲骂了一辈子父亲。她之所以是独生女,就是父亲不听话,自作主张的伟大壮举。孟宪子这个年龄的人,鲜有独生子女的,尤其是在农村。孟宪子六七岁的时候,村里开始实行计划生育,但孟宪子家不属于被计划的对象。她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孩子,而且还是个女孩。孟宪子的母亲经常望着孟宪子叹息,要是个小子多好,再过几年就可以替大人浇地了。在村里,好多活儿是有性别属性的,比如吆喝大牲畜,比如半夜去浇麦子。为啥要半夜浇麦子呢?一块地只有一眼机井,浇地的人家要排队,一家一家地轮着来,机井昼夜不停歇。挨到半夜浇地的人家,派出去的多是男劳力。一个是男人有力量,另一个原因是男人安全。但是,让母亲着急的是,生完了孟宪子,她的肚子一直没见鼓起来,心心念念的浇地继承人始终了无踪迹。

  好在,母亲对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,只要勤勤恳恳地劳作,说不定哪天就结出一颗硕果来。母亲做梦也不会料到,父亲会瞒着母亲,主动跳进了第一波涌来的计划生育浪潮里。“孟大福被骟了!”村里的老人在传说,年轻人在传说,小孩子们也在传说。大家的传说充满了喜庆,比好不容易盼到过年吃到了炖肉还欢悦。母亲丢下孟宪子,拎着棍子狂奔到了卫生院,果然发现父亲在病床上躺着。气急败坏的母亲,已然顾不得许多,直接掀了父亲身上的遮盖物,去检查父亲的私处。检查的结果是,它们都安好,一个零件都不缺。只念过几年书的母亲,闹了一个大笑话。后来母亲才明白,虽然父亲的男性零件一个都不少,但是却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。

  父亲成了村里的名人。乡里的干部敲锣打鼓地进了村,把一百块钱的奖金亲自交到父亲手上,还向蜂拥的人群抛洒了几大把的糖块儿。成为名人的父亲,走在街上迈的步子都不一样了。轻飘飘的,一阵风儿吹来就有了舞蹈的姿态。“够棒的!”夸张的赞美像春天的柳絮,飞扬得到处都是,等春天一过,就了无踪迹了。一直在的,是母亲的谩骂。它们追随了父亲一生。“一点话儿都不听,主意大着呢!”孟宪子想都不用想,过一会儿上楼,母亲准会这样和她说。而且,还一定会举出父亲当年擅自做节育手术的例子。那样大的事情她都管不了,何况去小区门口站岗呢。

  孟宪子把电动车停放在楼下,抬头看了看天。天上的星星都躲了起来,空气沉甸甸的,仿佛伸个手指头一捅,就会有大批大批的雪花漏下来。自从去年夏天父亲和母亲搬过来,储藏室就被他们捡来的垃圾占满了,她的电动车失去了容身之地。锁了电动车,孟宪子开始往楼上走。声控灯,随着孟宪子重重的脚步声,一层一层地亮起来。

  3

  因为女儿出嫁,孟宪子才有可能把父母亲接过来。

  六十八平米,两居室一个厅。孟宪子和孔大厨住大卧室,女儿小孔住小卧室,没有多余的房间让父母住。超市的工作没有周六日,孟宪子只能抽时间去村里看望父母。很早以前,城区到村里有一辆班车,单程才两块钱。后来不知道何故,班车取消了,孟宪子回父母家就不方便起来。孟宪子不会开车,再说即便会开,她家里也没有车可开。骑自行车去,也不是不可以,但是打一个来回,起码要耗费两个小时的时间。后来,孟宪子咬咬牙,花掉大半个月的工资,买了一辆崭新的电瓶车。打发上一段时间,孟宪子就要回去一趟,带上吃的喝的,以及母亲的常用药。瘦得相片似的母亲,却有一身的富贵病,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,样样都在场。

  每回,母亲都会说,别跑了,怪累的,药让你爸去卫生院买。孟宪子就说,千万别去卫生院买药,我一个同学告诉我,说那里有假药。卫生院有没有假药,孟宪子并不知道,也没有什么同学告诉她。她在撒谎,骗自己的母亲。卫生院离家有五六里地,那时的父亲六十出头,自己骑了车去买,也不是有多难。这样看来,孟宪子没必要撒这个谎。但孟宪子是倔强的,她不会忘了在她成长的历程中,一直滋养她的是母亲对父亲的咒骂。不管母亲发脾气的缘由是什么,总是能千回百转地绕到结扎这件事情上。是父亲欠了她一个男孩子,“我瞅你挪不动爬不动了,谁替你浇地去!”浇地,是母亲人生的大事。后来,土地流转出去,没有地可浇了,母亲咒骂的内容又更新了,“等你死了,连个打幡儿的都没有,让你闺女把骨灰扬河里去。”

  孟宪子就是想让母亲知道,她就是那个可以浇地,可以为他们打幡儿的人。她事无巨细地存在于两个越来越老的人的生活里,等待母亲有一天豁然开朗。面对越来越老的父母,孟宪子充满了担忧,希望他们好好地爱惜自己,身体少出毛病。越是害怕什么,什么越是容易找上门来。前年夏天的一个夜晚,大概有九点多钟的样子,孟宪子刚从超市下班不久,手机突然响了起来。电话是母亲打过来的,母亲说丫子啊,你爸好像有点不对呢。过去的日子里,母亲主动打给孟宪子的每一通电话,很少有什么诉求,就是“吃了么,下班了么,我没事儿,你爸也没事儿”之类的。变化的是顺序,有时候是吃了么在前边,有时候是下班了么在前边。最后一句永远不变,“没事儿挂了吧,浪费电话费。”语句和词量节省到不能再省。最近母亲的头有没有晕,身体有没有其他的不适,这些问题都要等到孟宪子回了老家,从父亲的嘴巴里敲打出来。

  我爸咋了?孟宪子差点坐地上。母亲说父亲有点不对,肯定是出了大事了。其时,孔大厨还没有回家。一分钟都不能耽误,孟宪子抓了背包,就往楼下跑。在街上打了一辆车,向着父母的家里疾驰。到了父母家里才弄明白,原来是父亲右边半个身子不能动了。幸亏是打了车来,孟宪子把父亲搀扶到车上,刚要关车门,母亲也爬上了车。跟着就跟着吧,剩下一个也是不放心。在车上,母亲的手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,声音抖抖地说,别吓唬我啊,往后再也不骂你了。孟宪子脸色铁青,心咚咚咚地跳。她不知道,假如父亲真的出了问题,自己有没有应对的能力。

  4

  幸好,医治得及时,父亲脑部的血栓被冲开了,没有落下后遗症。出院后,孟宪子给父亲下了死命令,不许他再到大棚里打零工。村民流转出去的土地,被一家农业合作社承包了,建起了几百个设施农业大棚。大棚里雇了很多村里人,负责栽植、护理、采摘。工资按天结算,去一天给一天钱,父亲便是其中一员。孟宪子怕母亲看不住父亲,便给父亲配备了一台老年机,随时地监督着父亲。可就是这台老年机,折腾得孟宪子不轻,简直让她怀疑人生。孟宪子是认真教了父亲的,哪个键是接听,哪个键是关机,怎么去电话簿里找她的手机号码。

  而且,是教了一遍又一遍。父亲也当着她的面,一遍又一遍地演习了的。演习完了,过了几分钟,孟宪子再让父亲试一遍,拨打她的电话。父亲榆木棍儿一样僵硬的手指头,在手机屏幕上犹疑着,思考着。“爸,我真服了您了。”孟宪子抢过父亲的老年机,只好耐着性子从头教。做了孟老头几十年女儿的孟宪子,第一次拿出如此大的耐心来,和父亲在一件事情上纠缠。六七岁那年发生的父亲结扎的事,以及伴随她成长的母亲对父亲喋喋不休的苛责,严重影响到了孟宪子。可笑的名人光环,与后来漫长的平庸,像两根鱼刺,扎在孟宪子的喉管里。她甚至想,如果不是父亲当初的行为,说不定她真的会有一个可以浇地的弟弟。这样她就不至于太独单,压力不至于太大。缘于对父亲的成见,她和父亲的交流是非常有限的。

  一通电话打过去,又一通电话打过去。父亲的老年机没有任何响应,处在关机状态。打家里的座机,也没人接听。超市里顾客少的时候,孟宪子一遍一遍地拨打父亲的老年机和家里的座机。想跟老板请假回去一趟,看看究竟怎么回事,偏巧另一个店员歇班了。实在没辙了,孟宪子把电话打到了村委会,拜年的话儿说了一娄子,值班的人才蹬了车子,去孟宪子父母家看个究竟。一刻钟后,母亲用座机给孟宪子打来了电话,说啥事没有,我和你爸在院子里浇菜呢。

  这件事启发了孟宪子,利用回村的机会,网罗了一大堆街坊四邻的电话号码。父亲的老年机和家里的座机再打不通,就挨个给近邻们打电话。“二叔,您在家么,麻烦您过我们那院儿瞅瞅。”“老婶子,您看见我爸妈了么。噢,您去闺女家了啊,那行我再问问别人。”总是麻烦四邻,孟宪子也不落忍,赶上超市有特价的商品,她就多买上一些,给二叔老婶子们分一分。

  把父母亲接到身边来,是最稳妥的办法,可家里的条件不允许。六十八平米的空间,让老两口子住在哪啊。如果女儿小孔不是落下那个毛病,读高中可以住宿,高中毕业了顺利地进大学,她的小卧室就能腾出来。高中三年,小孔跑了三年校,每天晚上孟宪子下了班,都要去学校接上完晚自习的女儿。读完了高中的小孔,拒绝考大学,就因为大学要住宿。夜里,她必须保证在二十秒之内,从床上下来赶到厕所。除了在家里,没有哪一所大学有如此便捷的条件。那么好,小孔愿意放弃她的前途,在小孔看来,自尊远远比前途重要。孟宪子没有逼小孔,只要小孔健康,只要小孔高兴,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。私下里,却悄悄地把这笔账记在了婆家人和孔大厨身上,她更加地仇恨他们。

  小孔去了开发区打工,在那里遇到了喜欢她的男孩子。男孩子是另一座小城的人,与孟宪子他们这座城隔了差不多七八十里地。两年后,小孔出嫁了,去了男孩子的小城。女儿小孔出嫁,孟宪子才把父母亲接了过来。

  5

  在门口看见你爸了吧?不是我让他去的,一点话都不听,你爸爸主意有多正,你横竖是知道的——果然如孟宪子所料,刚一进家门儿,母亲的话就拍打过来。母亲一边向孟宪子告状,一边拿了眼的余光扫女婿孔大厨。很显然,母亲的话也是说给女婿听的。

  孟宪子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身子,两只手举到了胸口。她用形体语言提示母亲,离她远一点,她还没有消毒,没有洗手。堵在门口的母亲,相片身子一边往后飘移,一边继续向孟宪子阐述,孟老头去大门口值守,纯粹是个人行为,她根本左右不了。母亲的阐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委屈,更有左右不了孟老头的怨怒。想想吧,有了四十多年前的那次擅自行动做基础,现在干出任何事来都是有可能的。因为有女婿在,母亲洗白式的阐述是克制的,没有夹杂污秽的言辞。对父亲,母亲惯常使用“傻婊子养的”。

  “看见了。”孟宪子尽量平静地回复母亲。母亲的强力表白,反而增加了孟宪子的怀疑,但是她没有动声色,把注意力转向家里的另外两个人。孟宪子进来的时候,孔大厨正坐在厨房里抽烟看手机。自从前几天女儿小孔的检查结果下来,确定胎芽和胎心停止了生长,过几天等炎症消退了,便可做流产手术后,孔大厨就大摇大摆地在家里抽烟了。油烟机嗡嗡嗡地转动着,大部分的烟雾未来得及展现优雅的仪态,便花容失色,步履踉跄着被卷走了。厨房灶台旁边有一只马扎,几乎成了孔大厨的专座。春节连市的餐馆被迫停业后,孔大厨就替代了丈母娘,成了家里御用的厨师。做完了饭,若是孟宪子还没有回来,他就坐在马扎上,抽烟看手机打发等待的时光。事实上,孔大厨在马扎上的时间越来越长。身体不舒服的女儿小孔躺在大卧室休息的时候,他就尽量待在厨房的马扎上,把客厅让给丈母娘,让丈母娘看看无聊的电视剧,关注一下全市,尤其他们所在小城的增长病例。他要是在客厅里,丈母娘就退回到小卧室里。老丈人不在家,他还没学会和丈母狼单独相处。

  吃饭了!孟宪子这边刚一收拾好,孔大厨那边就有了动作。一手将厨房的一面圆桌拎了,一手抓了摞着的几只碗,几个健步就到了客厅。逼仄的六十八平米,当然要配有同样逼仄的厨房,一面圆桌已经习惯了被拎来拎去。孔大厨吆喝声不变,动作的程序不变,一句都没有提及孟老头值门岗的事情。“我姥爷还不回来吃?”慵懒地从大卧室里走出来,就着圆桌坐下来的小孔,问了一句。从小孔的问话里,孟宪子听出来,父亲中午就没有回家吃饭。

  “公司管盒饭,不回来吃。”母亲回。

  晚饭是菜龙和玉米粥,菜龙一半锅贴的,一半蒸的。有牙有口的吃锅贴,牙口不好的吃蒸的,各取所需。菜龙是素馅,白菜里掺了粉丝,口感非常好,符合大厨的厨艺。这个冬天,孟宪子吃了很多顿母亲做的菜龙,没有这个味道足。菜龙好吃,孟宪子的胃口却没有多大兴趣,她的心思不在食物上。本来女儿小孔的事情就够她愁的了,父亲又来添乱。而且,你看看桌子上的大孔和小孔,对父亲的行为没有任何评价。不评价就是最大的反对。孟宪子心里的火腾腾的,既然反对,为啥不认真地阻拦呢。抱胳膊抱腿的,不让老爷子出去,不行么?

  等你爸爸回来,要不你说说他,赶明儿不让他去了。母亲明显感受到了饭桌上的压抑气氛,她的口气弱下来,用祈求的眼神对着孟宪子。“我爸咋知道门口招人的?”孟宪子问了母亲这句话。“喇叭喊的”,顿了一会儿,母亲又补充了一句,一天一百多块钱呢。补充句子声音很轻,但孟宪子听得清清楚楚。瞬间,她明白了,症结就在一百多块钱上。母亲一定是父亲的合谋者,为了每天的一百多块钱,她纵容了父亲,然后还装腔作势地在她跟前演戏。孔大厨说不定看穿了母亲的把戏,所以他一声不吭,把棘手的问题交给孟宪子来处理。他是女婿,说轻了重了的不好把握。孟宪子的目光离开筷子上的菜龙,快速地剜了一眼孔大厨。孔大厨正在专心致志地吃菜龙,根本没在意孟宪子的瞬间窥视。

  6

  母亲总是最先撂下筷子,每一餐都吃得特别少,尤其是今晚。老太太站起来,从茶几上的纸抽盒子里抽出来一张纸,将纸撕开来,撕成匀称的四条,自己用了其中的一条擦嘴,其他三条一一摆放在女儿女婿和外孙女面前的桌子上。然后,相片样的身子飘到了前阳台上,目光透过玻璃窗子,向外深深地遥望。这是母亲的位置。它什么时候成为母亲位置的呢?父母亲刚开始过来那阵,孟宪子想方设法缓解他们的寂寞,为两个有着化不开的乡土情结的老人,搭建一座迈向另一种全新生活的桥梁。适应另一种与原来完全不同的生活,需要渐进式的引导。孟宪子用他们喜欢的评剧做诱饵,一碟一碟的戏盘,涉及新派、白派、筱派、爱派几大流派的代表作。还花了一千块钱,买了两张文化惠民卡送给老人,去影剧院里看活生生的艺术家唱戏。国家一级演员,梅花奖得主们,在一出出传统经典剧目里飙戏,飙得眼窝浅的母亲泪水长流。攥在手里的卫生纸条儿,湿了一条儿又一条儿。《琵琶词》那段,白派传承人低徊悲戚的唱腔,母亲流了太多的眼泪,结果卫生纸的纸条儿带少了,散了戏母亲就骂父亲,怪父亲想得不周到,啥都指望不上父亲。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,某天下午剧院又唱大戏,担纲的是天津白派剧团的演员们,孟宪子提前一天就把消息告诉父母亲了。以往看戏,孟宪子都要把父母亲送到影剧院,用文惠卡把票给买了再走。从家里到上班的超市再到影剧院是一条线,所以这个空儿她可以匀出来。但那天下午,她要在超市里跟着卸货,只能让父母自己拿着文惠卡去看戏。母亲这才知道,原来那个小卡片上是有钱的,看一回戏,就要从上边划掉一笔相应的戏票钱。和孟宪子说的不花钱看戏,完全是两码事。

  母亲就不干了,再也不去影剧院看戏。花钱看戏太奢侈,她有了负罪感。劳动完每天的一日三餐,父母亲就约着去街上转转,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走走。越是游逛,母亲内心的失重感越强,“家里边有儿子,何至于呢……”母亲就开始和父亲吵架。懒得和母亲计较的父亲,就紧走几步,和母亲拉开了一段距离。母亲更生气了,晃悠着两条肉皮松松的手臂,紧着向父亲身边飘。离开了父亲的引导,她怕自己找到不回家的路。在入住女儿家里多长时间呢,两个老的终于在城市生活里,发现了有价值的东西。而且,他们迅速达成了一致性,寻求有价值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以后他们生活的目标。有目标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。

  然后,下班回家的孟宪子就发现母亲占据了前后阳台。站在阳台上的母亲,目光闪亮,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灿烂。两只明亮的眼睛,被赋予了某种使命,在街上寻寻觅觅。“快下去,要不让别人拿走了!”母亲一声令下,沙发上的父亲立即放下未吃干净的饭碗,换上鞋子和母亲冲下了楼。父亲的脚步不能慢,否则又将招来母亲的谩骂。往楼下冲的他们,一点也不像七十岁的老人,身手不凡腿脚麻利。被他们惊到的孟宪子,赶紧也跑到阳台上,看看母亲发现了什么宝贝。母亲的确是发现了宝贝,那些宝贝在街上的垃圾桶里。小区的对面是一拉溜的商家,有餐馆,有菜店,有水果店,还有药店。商家多,垃圾也就多。父母亲一路奔驰,冲向药店门口的一只垃圾桶,从里边掏出来两只压瘪了的纸壳药箱。拖了纸箱壳,又继续检查了其他的垃圾桶,看看有无遗漏之物。这些垃圾桶,白天早被他们翻检了无数遍。

  嘟嘟嘟——母亲吹响了一只捡来的铁哨子。嘟嘟声就是出征令,出征令一响,两个老的像英勇的战士那样,潜入到小城内部,夺取胜利的果实。有时候手慢了,纸箱壳会被别人捡拾了去。看着自己的发现白白地被劫持了,父亲一准儿逃不过母亲气急败坏的数落。他们捡拾来的垃圾,逐渐堆满储藏室。堆得实在太满了,父亲就开始做分拣工作,各种塑料瓶装进蛇皮袋子里,纸壳子们摊开铺平了捆扎在一起。分拣好了,就用从老家蹬来的三轮车装了,去垃圾站交易。很快,孟宪子发现,父母捡拾的宝贝们,不光侵占了楼下的储藏室,有一部分还上楼了。今天是一只保温桶,明天是一把切菜刀,后天是一双旧皮鞋。它们胆怯地藏在父母的卧室里,唯恐遭到孟宪子的嫌弃,给捉了扔出去。上楼最多的是各类电子挂钟,足足有二三十个,走廊里挂着,客厅推拉门挂着,卧室的墙壁挂着。父亲给它们装了电池,它们全部在滴滴答答地走动。滴滴答答,滴滴答答——将每一个寂静的夜晚轰炸得七零八落。孟宪子设置了一个底线,她和孔大厨的卧室绝对不能挂。孟宪子担心孔大厨腻烦了,对她的父母有了看法。那样,孟宪子就被动了,她得把工作做在前边,尽量不让孔大厨和自己的父母之间起摩擦。

  疫情时期,孟宪子给父母下了死命令,就算垃圾桶里有金子,也不能再出去捡。你捡来了金子,但同时很可能把病毒也染上了。知道么?明白么?像给小学生讲课一样,一二三四五地把危险掰开了揉碎了说。看看,新闻上咋说的,这回信了吧?两个老的果然不去掏垃圾桶了。但是,母亲还是会站在阳台上,朝窗子外边望。关了餐馆的女婿占了后阳台,母亲就只能牢牢地霸住前阳台。街上空无一人,所有店铺的门都紧紧地闭着。垃圾桶里空空荡荡。

  这套紧邻着大街的六十八平米两居室,与小区大门口也就是三四十米的距离。今天晚上,母亲深望的目光明显是朝向大门口的。孟宪子看着母亲的背影,薄薄的一片儿,尽管没有风吹着,却有些晃动。说明母亲的心是不宁的,因为牵挂骂了一辈子的父亲么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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